梁思成未竟的“中国建筑”梦

“仅仅让我们远远地对20世纪的中国历史做一番鸟瞰,就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浪费掉了机遇,浪费掉了资源,也浪费掉了生命。在外侮入侵和占领的苦难与内政如此的无道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目标明确的国家建设?在大众的贫敝被某些时期里市侩的贪婪无度与另一些时期里国家的极端集权主义变得日益深重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平衡的经济增长?在一个长期动荡不安和审查制度严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社会里,个人的创造活动和心智的探索怎么可能会得到普遍的展开?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故事从一开始大概就是上述悲观的看法的证明。”

　　这是1993年,历史学家史景迁给费正清夫人费慰梅所著的《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的序言开篇。这个开篇,与其说是写给梁与林,不如说是写给20世纪以来,追寻现代中国之路的整整一代知识分子。

　　近日,建筑学者朱涛出版《梁思成与他的时代》,再次把人们的视线拉回到这个大历史的转折点——在建筑学领域,也是“中国建筑”这一论述的起点。更精确一点,是1932年春天,刚刚加入营造学社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分别发表了自己的首篇中国建筑史研究论文之后。在这两篇论文(梁《我们所知道的唐代佛寺与宫殿》,林《论中国建筑之几个特征》)里,他们试图描绘出“中国建筑”作为世界建筑种类中具有独立传统的一支,及其历史演变脉络。

　　朱涛的追溯从1932年起,结束在反右运动开始时。其间,他细细梳理了梁思成如何建构起“中国建筑”的概念,当时的国际语境,梁的思想脉络以及史学方法;还有贯穿梁思成的建筑史研究、建筑设计与城市规划实践等种种活动的问题意识。最艰难的梳理当然是政治运动开幕之初,梁思成一篇篇“自觉但不自愿”(许纪霖语)的检查稿,成了辨认知识分子思想轨迹和建筑与政治复杂关系的重要文本。反右运动中,梁思成亲笔写下的批判檄文,标志着他学术生命的终结,《梁思成与他的时代》的梳理,也结束在这个时间点。朱涛说,书结束在这里,不是因为情境“难堪”(夏铸九语)令人不忍,而是思想史走进彻底的非理性,已经失去学术上评估的意义。

　　这一路梳理,伤筋动骨,引起了一连串的争议。在朱涛看来,很多争议在意料之中,但他认为反过来这也正说明梁思成研究在此前为“铁板一块”。

　　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朱涛意识到,无论对梁思成本人还是他所处的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其中的重要性、丰富性和复杂性,无论是在学术界还是在公共领域,都没有得到足够的、与之价值相匹配的研究和反思。

　　今天,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常常投射到历史,投射的方式常常是召回一个历史上的“黄金年代”,然后缅怀它。梁思成和他的时代经常扮演这个角色。

　　“人们常倾向于在想象中构筑一个抽象而理想的历史范式,一个可以一揽子解决所有问题的理想蓝图,然后哀叹那历史机会一下子错过,以后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但这无助于人们处理不断重复的现实危机。只有正视历史的复杂性,才是面对现实危机的基础。”朱涛说。《梁思成与他的时代》是他努力的开端。